这些人一次又一次的躲过了朝廷的抓捕,以至于胆敢拒捕,能活在大明,还能活到现在,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了。
王崇古面色极为复杂的说道:“他们是工盟,大部分都是工匠里的大把头出身,说是帮着匠人和东家谈条件,但其实也是势要豪右们养的狗。”
“刘友嘉之所以猖狂,也和这些工盟们有关系,因为这些所谓的工盟,是转移矛盾的最好手段。”
将匠人和东家的矛盾,转化为匠人和工盟之间的矛盾,他刘友嘉自己施压,多不体面,让徐四海出面,出了事儿也不怪他。
朱翊钧立刻说道:“这些个豢养打手,压迫匠人的所谓工盟,阻碍真正的工盟出现!下章松江府,此类工盟一律取缔,查清跟脚后,作奸犯科者一律流放南洋。”
有些衙门口的设立,完全是为了阻碍真正可以履行职责的衙门口出现,提前把你要走的路给堵了,便无路可走。
松江府之前有了工会的雏形出现。
大明的穷民苦力在城中的分布,呈现了明显的地域性质,也就是‘传帮带’,老家熟人介绍,然后在见多识广的熟人带领下,出门做工。
大明朝廷,想要再观察观察这种传帮带背景下诞生的工盟,和大明朝廷官厂组建的工会,有何不同。
但显然,传帮带之下民间生长出来的工会,也不能履行职能,反而成了势要豪右、富商巨贾手里刺向穷民苦力的一把利刃。
一旦实现了阶级上的跃迁,人的认同就会改变,非但不同情穷民苦力,甚至还要变本加厉的欺压回去。
这种变本加厉,表现格外明显,是为了和过去的自己进行完全的切割,也是为了给新主子献出投名状。
显而易见,从穷民苦力变成了打手、家丁、走狗身份的这些大把头出身的工盟,非但没有维护匠人这个集体的利益,反而让匠人遭受了更多的苦难。
匠人除了供养旧有的既得利益者,还要供养这些打手,可谓是苦不堪言。
“这就代表着传帮带的民间工盟探索的失败,算上这次,已经是第四次了。”朱翊钧由衷的说道:“王次辅,不必气馁,还是要想方设法建立起来。”
失败固然可怕,但是气馁过于耻辱了。
朱翊钧很清楚组织工会的难度,这里面涉及到了‘上车关车门’这个问题,但面对问题,要想办法跨过去,而不是退缩。
朱翊钧和王崇古聊了下关于工会组建之事。
王崇古已经有了新的想法,其实在很多朝臣们看来,王崇古这么折腾,是在做无用功,历史已经证明过无数次的东西,王崇古在做着不切实际的春秋大梦。
但王崇古还是想试试。
“臣觉得,这次可以成,工会必须要有一个实体吗?臣以为不然。”王崇古讲了他的新思路,他打算把工会,变成工匠大会,但凡是有事,就亲自随机挑选匠人询问。
没有任何预设条件,完全随机抽取,将挑选到的匠人找到面前来,询问究竟。
最终结果,也要进行公决表态,让每一名匠人,进行投票,在是或否之间进行选择,这样一来,可以最大程度规避掉一些问题。
朱翊钧思考再三说道:“王次辅这个想法,应该是来自于廊庙陈民念,丹墀问政典,朕这些年发现了这种问政的弊端,总是有些人自作聪明,教朕挑选的人说话,歌功颂德者多,真正陈述问题的少。”
“而且这种是或否的选择里,很容易制造割裂,有人同意,就一定有人不同意,如果是绝对多数,比如三分之二以上的人选择,那还好说,少数服从多数。”
“可一旦是一半对一半的情况,反而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,问题没解决,匠人反而对立起来了。”
“陛下所言甚是。”王崇古听闻陛下的意见,非常认可陛下的提出的问题。
自万历二年起的廊庙陈民念,丹墀问政典,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制度,和王崇古要推行的工匠大会制度,有着极高的相似性。
“所以,朕以为,可以弄个铁箱,若是有意见,或者有更好的办法,可以匿名投到铁箱里去,一人计短,众人计长,也让匠人们自己说说看法。”朱翊钧给出了补充意见。
广问匠人、制定条规、公决表态,已经是巨大的进步了,但如果可以加入意见反馈的这种机制,这种匠人大会,会更加合理一些。
“也别听朕的,朕在农事上还算了解,但在匠作事上,不如你们。”
“一切的政策都是需要人去执行,所以一点点来,先从广问匠人意见开始,先把路走起来,有的时候,出发比到达灵山更加重要。”朱翊钧觉得王崇古这个想法很好,给出了肯定和自己的一些看法。
同时朱翊钧也告诉王崇古,匠人大会这个制度建立,也不需要完全听他的,他在这件事上,了解不如王崇古这些具体经办之人多。
“臣遵旨。”王崇古俯首告退,他要说的事儿已经说完了。
他来求情,才发现根本不必求情,陛下很清楚也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,为民做主的王谦、姚光启,不会被陛下问责。
他和陛下沟通了工匠大会的事儿,信心又多了一些,可是走着走着,王崇古自嘲的笑了笑,每次弄这个匠人工会,他都是满含希望,然后失望而归,次数多了,失望到有点绝望。
年轻好,陛下就很年轻,对几乎所有事儿,都不会绝望。
王崇古走在莫愁湖行宫小道上,这个占地只有三十亩的行宫,可能是历代以来,最小的行宫了,王崇古是有些懊恼的,他年纪太大了,已经很难追随陛下的脚步了。
陛下可以赋予劳动者政治生命,而皇家格物院、格物学院、工党,释放的生产力,为这种政治生命,保驾护航。
理论上是可以实现的,但他的年纪已经撑不住了,只能开个头,交给后人了。
可是后人的智慧,不值得信任,和皇帝一样,王崇古从来不相信什么后人的智慧,人亡政息,才是历史的主要脉络,有的时候,连人都没死,火光已然熄灭。
王崇古执着于工会,不是他和费利佩一样有了执念。
而是他深切的知道,官办匠作最大的困局就是僵化和臃肿,只有建立了自下而上的监察机制,再加上自上而下的朝廷监督,才能让官办匠作真正的走下去,为大明不断的革新,提供物质基础。
王崇古离开了莫愁湖行宫。
朱翊钧则是照料着速生杨的树苗,速生杨育苗有两种方式,一种是扦插,一种是种下种子,朱翊钧是第二种方式,他的速生杨已经快速萌发,准备再等这些苗长大一些就移栽。
“刑部左侍郎沈一贯在甘肃的时候,让甘肃育苗,今年新任陕西总督石星言奏闻,速生杨育苗,一年可以高达三十万棵,而且他打算把整个河西走廊种满速生杨。”冯保说到了石星言的奏疏,中盛速生杨育苗的规模。
“三十万棵,这么多吗?”朱翊钧有些惊讶的问道。
冯保有些感慨的说道:“石星言上奏疏,在日后五到十年的时间里,将育苗规模扩大到三千万、甚至是三亿株,来实现前陕西总督石茂华的遗愿,就是石茂华的那首诗,新栽杨柳三千里,引得春风度玉关。”
“可是石星言反对重开西域。”朱翊钧皱了下眉,石星言反对,是基于现实状况,现在太冷了,太干了,重开西域仍然会丢失,朝廷不必要把过多的精力,放在西域,而是放在开海上。
石星言认为,嘉峪关内是腹地,嘉峪关外,可以羁縻,过多的投入,反而耽误大明开海的进程。
石星言可以把杨柳种满整个河西走廊,可是到了西域,他就没有那个信心了,而且陕甘绥过于穷困,没有太多的余力,支持朝廷继续开拓。